临行前一天，少年去商店买了一条带有保险袋的内裤。晚上，母亲帮他把钱装进内裤的口袋里，左看右看，不放心，又拿出一小部分路上要用的，把其余的钱装进去后，用针线仔仔细细把袋口密密缝紧了。
  天蒙蒙亮时，少年穿着那条与人民币合为一体的内裤，出发了。每走一步，他都能亲切地感受到那一小捆钱的存在。
  从村里走一小时到乡上车站，从乡上坐一小时车到西昌城，下了车，走半小时到火车站，到火车站排长长的队买了一张开往成都的火车票（因为去少林寺要在成都转车）。少年跨上火车的时候，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。第一次坐火车，挤在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，看着那一节车厢的尽头又是一节车厢，攒动着的全是黑压压的人头，少年很是兴奋，以至于满肚子饥肠在辘辘地造反也顾不上了。
  到成都了，下火车了。成都火车站广场上，茫茫人海，少年顿时感觉自己像一块小石头，被扔进一大遍乱石堆里，不知何去何从。
  不远处有一个岗亭，几个戴平顶帽的警察坐在里面，少年赶紧朝那里走去，仿佛那是人海中唯一安全的岛屿。少年在岗亭旁的电话铺前给成都中医药大学的堂哥打电话。堂哥比少年大六岁，是乡里小有名气的青年，因为在乡里人看来，能考上大学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。少年在转车去少林寺之前，也想到了这位“了不起的堂哥”，他想跟他谈谈。

  少年没有想到的是，与堂哥的这一谈，便“谈”断了他与少林寺的缘份，把他“谈”回了家，再次回到了学校。
  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，堂哥就读的大学门外街道上，摆着各种小摊，有卖小吃的，有卖衣服的，有卖书报的，有卖精品的，还有举着串串鲜红糖葫芦把子叫卖的，很是热闹。
 “听说你以前挺爱读书的，可你为什么要去学武呢？”堂哥问。
 “读书要花很多钱，不知啥时才有出路。学武很快，学完就能马上有工作。”
 “学完做啥工作？”
 “做保安。一个月800块，可以到广东、深圳去工作，做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帮老板做保镖，每个月可以拿1500块。”
 “是，800，1500，现在在你看来很有吸引力，可是你的前途呢？你要做一辈子保安、保镖吗？这份工作安全吗？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吗？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？”
  堂哥的一连串问句，像一个个冰块，投进了他的心里。他的心在这之前正被“很快可以有工作拿工资”的想法弄得像一锅烧开的水，翻滚而浑乱。这几个大冰块投进来，热度骤降，心湖不再沸腾，反而平静明朗起来。是啊，我怎么变得这么鼠目寸光？我的未来怎么能定位在保安保镖的工作上？

  把堂哥就读的大学好好地参观了一翻，少年在第三天的下午，又出现在了小花山的那条山路上，还是穿着那条装了一小捆钱的内裤，但内心的感觉，已经与走出大山的那天早上完全不一样了。
  那年夏末，少年开始复读初三，比之前所有的时候都更努力。让人苦恼的是，少年阅读课外书可以一目十行，废寝忘食，可“啃”那些考试用的书本时，却常常眼睛盯在一行字上，心却飘到了不知哪个遥远之处。他觉得自己可以挑战爬山，可以挑战跑步，但对于考试这件事，却总是力不从心，真担心这一年的时光和学费又要白白付之东流。幸好遇上了一位叫胡月洁的颇有文艺情结的语文老师，对少年的才华很欣赏，指导他写诗歌，写散文，并帮助他投稿到一些文学杂志。正因为此，多年以后回忆起来，少年并不后悔那一年的复读。

  紧张的毕业考试终于结束了，交了考卷，少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，向家里跑去。考试的结果怎么样，少年已经不在意了。因为他马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——
 “成功致富，捷足先登！成功致富，捷足先登！成功致富，捷足先登！……”收音机里那极具煽动力的八个字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，少年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，仿佛他正在向一艘驶向成功彼岸的帆船飞奔过去！
  他在农田里找到父亲，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父亲讲述了他的“成功妙法”：是四川广播电台里介绍的，哈尔滨有一个“洁中洁”洗衣粉，正在全国招代理加盟商，只要去指定的地方学习洗衣粉加工技术，买一台机器回来，就可以源源不断生产出洗衣粉了！
 “别瞎折腾了！学了就能做吗？就算做出洗衣粉来，咋卖？如果卖不出去，那洗衣粉能吃吗？”父亲一瓢冷水泼向正热火的少年。
 “这些都没问题，怎么做，怎么卖，培训时都会教的！我肯定不会那么笨，一定会做好……”少年极尽所能地想说服父亲。
 “去年去少林寺的事，还不是半途而废？白白糟蹋了车费！冒得说了，这事儿我不同意！你好好在家等中考通知吧！”父亲说得斩钉截铁。
  父亲的冷水并没有把少年的热情扑灭，他对父亲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，便跑开了。他要另想办法，这次的“成功致富”之船，他必须“捷足先登”！

  一周后，少年带着从外公那里借来的3000元和从小姑姑那里借来的2000元，第二次走出大山，来到成都。
  在成都火车站附近的培训班学习了三天，交了3000多块学费，买了一堆洗衣粉生产设备（几捆大、中、小号的袋子，搅拌机，塑封机，五颜六色的化学颜料），坐上回家的火车，窗外一栋栋房屋、一畦畦农田、一座座山峦飞速地往后移动，少年仿佛觉得，“成功”正披着大红的披风，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路口，向他热情地招手。
  少年欢天喜地、斗志昂扬地向“成功”飞奔而去，却没想到，与“失败”撞了个满怀。
  那“失败”像个恶魔——那恶魔披着宽大的黑袍，把少年一口吸进暗无天日的黑洞之中。少年夜夜挑灯配制洗衣粉，日日走街串巷地卖，却碰一鼻子灰，遭遇劈头盖脑的冷水。大家对少年自制的洗衣粉，没有信心，就算勉强试用一下，也很少有人再找他买第二包。放在商店里赊销，更是久久结不了帐，最后商店老板又把那堆沾满灰尘的洗衣粉退了回来。
  那恶魔长着獠牙，把少年借来的5000块钱，啃了个精光，骨头都没剩下一根：少年守着那一堆十年都用不完的洗衣粉和用得乱七八糟的设备，不知如何是好。有同学提醒他，贴个转让的广告吧？少年于是写了一百多张传单，骑了几十公里的自行车，一路贴过去。可那传单贴在墙上便成了哑巴，没有一张给少年带来点希望，连一个咨询的电话都没有。
  最后，那恶魔舞着大刀，把少年对成功的向往和信心，把少年对未来的梦想和追逐，砍得七零八落，体无完肤：有那么一段时，少年整日沉默不语，他几乎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“成功”这样东西，就算有，那也是遥远的事，是书上说的事，是城里人的事。
 “是啊，成功怎么会眷顾我这样一个贫穷孩子呢？或许，我的成功，只与脚下这一遍黄土地有关。”
  少年把那颗原本蠢蠢欲动、跳跃不定的心，按住，麻痹，塞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里。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。少年又卷起裤脚跟着父亲下田干活了。
 “来，跟我去开荒山，种果树。树开了花，结了果，能吃，比搞那洗衣粉强。”父亲说。
 “嗯。”少年没心没肺地答。他的心肺跟着梦想一起打包隐藏起来了。
  于是，少年和父亲一起，圈了三十亩地，修排水沟，挖坑填肥，种了七百多棵石榴树。
  然后呢？
  然后？等吧！等到下一年再下一年的秋天，树苗长高，开花，结果……
 
  少年可以等，但少年那颗播种过梦想、向往成功的心，可等不了！梦想与成功的种子一旦播进一个人的心田，这遍心田就不可能再归复于平静。
  还没等果树开花结果，少年心中那梦想的种子，就先从落寞黑暗的泥土中冲了出来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