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当他来到江边，望着“惊涛拍岸”的江景，心中不由自主地就会涌出苏轼那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”的诗句，一种豪迈博大的情怀就像那江水一样在胸口荡漾。他觉得，唯一能听懂他的话的，恐怕就只有这滚滚向着“天际流”的江水了。

  然而，理想与现实似乎隔着千重山万条水，遥不可及。每次，阿科来到江边，与江对话后，浑身充满力量，仿佛理想近在咫尺。可回到厂里，望着那一台台冰冷的机器、一张张麻木的面孔、一句句粗俗的话语，心中能量骤然降低， 一落千丈。

  母亲总算放下心来，那三斤白酒虽然让少年疯狂的醉态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，但并没有把少年脑子醉坏。少年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之后，在第三天太阳刚刚爬上窗格时，终于清醒了。

  那天早上，母亲正在做早餐，听到身后传来粗粗的一声“娘”，她一回头，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衣冠整齐地站在她面前。她一愣，那岂只是衣冠整齐？“面如古月生辉，脸似淡金镀容，眉似利剑入鬓，目若明珠朗星，鼻正口方楞角分明”，若是小说家，恐怕会写出上面的句子，可目不识丁的母亲在脑子里搜寻了半天，只搜出三个字——长大了。她看见太阳越过门坎，照在儿子刚刮过胡子的脸颊和下巴上，泛着青丝丝的光，以前垂头弓背的身子现在看起来高高瘦瘦的，站在阳光下，挺拔俊逸得像一株白杨树，像一个来头不小的“人物”。

  母亲不知道是自己平常总顾埋头忙碌没太注意儿子，还是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，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。难道那三斤白酒中含有某种催长剂，把那个蹿上跳下的毛头小子，一下子给催熟了？母亲想起儿子前天醉酒时高呼“我要成功”的疯狂模样，这“成功”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，它啥时候钻进了儿子的心里？难道就是它在儿子的心里捣鼓，让他的外表起了变化？看来“成功”这个东西也不坏，儿子既然这么想追，就让他追去吧！

 “娘，我要出去一下。”帅小伙说话了，声音粗壮果断，完全脱离了童音。
 “去哪儿？吃了早饭再出去吧？”
 “不了，我有要紧的事要办！”帅小伙说完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 “再急也要先吃点东西啊，咋这么风风火火的！”母亲望着儿子的背影，咕噜了一句。她隐隐地感觉到：儿子真的长大了，要飞了！
 
  帅小伙确实要“飞”了。几天后，他便来到了西昌，西昌有个职业介绍所，他希望这里能成为他起飞的地方。

  跟他一样想借助职业介绍所“起飞”的人还不少，几乎每个来找工作的人手中都拿着一个资料袋，里面装着毕业证书和个人简历。帅小伙既没有毕业证书，也没有个人简历，就像士兵手上没有枪一样，他突然觉得自己空空的双手放哪儿都不自在，自卑感像虫子一样钻进了心窝，怪怪的难受。曾听人说过“文凭是走进工作单位的敲门砖”，自己连这块敲门砖都没有，哪个单位的大门会为我这样的人敞开呢？

 “小伙子，来找工作？”一个夹着黑色公文包，头发梳得溜光，像个老板模样的青年靠近他，在他耳边低声问，没等他回答，又向他使了个眼色，把声音压得更低，“到外面去谈。”

 “嗯，哦！”帅小伙愣了一下，才反应过来，走出职业介绍所的大门。

  门外，已经有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等在那儿了。帅小伙见他也是两手空空，不禁偷笑了一下：原来也是个没有“敲门砖”的求职者。

 “你也是来等那个老板的？”那人先开口了，“他真精明，让我们在外面等，跳过介绍所，可以省下六十块钱的中介费！我叫小毕，你呢？”
 “我叫阿杰，你也没有文凭？”阿杰问。
 “没有，初中没毕业。”小毕答。

 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，很快便熟络起来，一边聊一边等待那个主动向自己敞开职业大门的“老板”。会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？两人期待着。

  不一会儿，“老板”出来了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，从那姑娘空空的双手和渴望而迷茫的眼神中便可看出，又一个没有“敲门砖”的。
 “好了，你们三个，跟我走吧。”青年“老板”派头十足地说。
 “去哪儿？老板。”姑娘怯怯地问。
 “你们单位在什么地方？招我们过去做什么工作？我们还是先在这里谈好吧。”阿杰说。
 “在这里谈？”青年满脸不高兴，“在这里谈，你们是想每人交60块钱给中介所吗？跟我来！”
  三个人乖乖地跟着青年往前走，一直走到马路上。
 “老板，您给我们安排什么工作？给多少钱一个月？”小毕追问。

  青年刚张开嘴准备回答，看见一辆公共大巴车过来，青年忙上前一步，向着大巴拼命招手，到了嘴边的话便被大巴的一声急刹车给“刹”回了嘴里。青年一只脚跨上车，侧过身，抓住小毕的手，往车上一拉，并向阿杰和姑娘示意：“上车啊，还愣着干什么？”

  两人还想愣一会儿，青年一手拉一个，两人半推半就地便上了车。车门“呼”地关了，又“呼”地一声响，车开动了，他们身子往前猛地一倾，慌忙伸手抓住扶手。马路边他们刚刚站过的地方已经被飞舞的烟尘罩住了。

  过了好一会儿，三个人才感觉不对劲起来，这样莫明其妙地跟着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老板，到底要去哪儿？来不及细想，车上的售票员已经过来，青年发话了——
 “中介费我帮你们省了，去工厂的车费你们自己出，也不多，三块钱。”
  三个人听到“工厂”二字，悬着的心便落地了，乖乖地各自掏出零钱，买了车票。

  一路颠颠簸簸摇摇晃晃，大约坐了四十分钟，中途不断有人下车，也有人上车。阿杰悄悄问了坐在后面的乘客，知道已经到了离西昌县城十几公里以南的地方，而阿杰的家却是在西昌县城以北的大兴乡，两头加起来，这里离自己家该有二三十公里了吧。小毕跟那姑娘好像一下子就混得很熟了，两人一直有说有笑的，旁若无人。阿杰依稀听到他们的几句对话。
 “去那么远，你怕不怕？”小毕问。
 “我才不怕呢，一般工厂都离城里远啊，再说又不只我一个人，真有什么事，你们俩个大男人肯定不会不管我的，对不？”姑娘说。
 “那当然！”小毕把胸脯拍得啪啪响，“你放心，我小毕肯定会保护你的！”
  ……
  终于，青年说的那个乡到了，几个人下车。路边早有好几辆三轮车在那儿等着招揽客人了。青年找了一辆三轮车，说了地名，谈了价钱，几个人又坐了上去，三轮车带着他们转进一条小路。
 “老板，工厂到底在哪儿呀，怎么这么天远地远的？”阿杰问。
 “是啊，这也太偏了！”
 “什么鬼地方啊？”姑娘和小毕也附和着。
  青年干咳了几声，说：
 “你们没有文凭，在职业介始中心，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，对吧？你们都是农村孩子，也就能干点农活，别的事你们也干不来，对吧？其实，现在外面的工作也没什么做头，农村更有发展，对吧？好多农民养鸡养鱼种田种树，都发达了，对吧？我们那儿也不算穷，我们家地又多，我在当地多少还有点威望，跟我做，不会亏待你们……”
 “大哥，你该不会让我们去干农活吧？”阿杰问。
 “干农活怎么了？干农活也能赚大钱！我就实话跟你们说了吧，我大妈家包了很多地，大伯死得早，大妈身体不好，没有人手干活……”
 “啊？真是干农活啊？”三个人异口同声，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齐浮在了他们的脸上，“大哥，你怎么不早说呢？这不是骗人吗？”
 “小弟小妹，”青年自知理亏，陪笑道，“我跟你们说，在工厂干，一天两班倒，干上十几个小时也没得休息，还不如干农活好。反正来都来了，去看看再说吧，我大妈是个大好人，不会亏待你们的。”
  还能说什么呢。几个人都不说话了，各自想着心事。大约又颠簸了约半小时，终于来到一个村庄。他们在一栋两层楼的农家房屋前下了车，青年领着他们进了屋。一个中年农妇正拿着扫帚在扫地，见他们进来，忙扔下扫帚让座。农妇和青年坐在堂屋的左边，阿杰他们三个人坐在堂屋的右边，中间隔着一张吃饭的圆木桌，颇像一个正式的谈判现场。
  大妈大概介绍了一下工作的情况，开出价钱：
 “你们看，也就农田里那点事，每个月150块，包吃住。”
 “至少也要200块吧？”小毕说。
 “我只能出150块。”大妈语气很坚决。
 “太少了，我们跑这么远过来……”小毕继续跟她谈价。

  阿杰呆呆地看着他们，他本是出来找“成功”的，可现在却跑这么远来干农活，还为150还是200元谈得唾沫横飞，实在是太荒唐了。
 “小毕，不可能真在这里干吧？我们走吧！”阿杰终于忍不住了。
 “好！走！”小毕站起来，却发现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姑娘的身边，正低着头跟她说些什么。小毕想去拉姑娘一起走，被青年拦住了：“怎么能说走就走呢？我这么老远把你们叫来，还花钱租了三轮车……不能走！”青年一边说一边欲拖住小毕，小毕慌忙大步往门外走，阿杰见势也紧紧跟上。青年又做出要来拖阿杰的架式，阿杰吓得赶紧冲出门外，两人拔腿跑了一阵，回头一看，发现那姑娘还没有跟上来，而刚才还敞开的大门，竟然被关闭了，难道……

  两人一路跑一路回头看，却始终没见到女孩的身影。于是，快速跑变成了慢速跑，慢速跑又变成了慢速走，隐约可以看得见公路就在前方了，一旦上了公路，坐上了车，再回头就不可能了。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的悲剧命运就此开始？

  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，互相对视了一眼，然后果断回头，又飞速地往回跑去。仿佛去晚了有些事情就无法挽回似的，他们在紧急关头，拦了一辆摩托车，给车主几块钱，一路飚飞，回到了那栋屋子，推开门，那个青年还站在女孩的旁边手舞足蹈地说着话，而女孩的脸则白得像一张纸，瘦弱的身子紧张得瑟瑟发抖。看见小毕和阿杰又回来了，那双原本因绝望而黯然失色的眼睛像电灯似的突然亮了起来，她敏锐地发现阿杰对她使了个眼色，对她说：
 “小妹，快走！你表姐出车祸了！”
 “啊？……好！”女孩快速地站起来，往门外冲。
 “去哪儿？”青年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。
 “我……”女孩的眼泪出来了。
 “大哥，你先放了她吧！”阿杰抢着解释，“她表姐送她来找工作，出了车祸了！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。”
 “是啊，等处理完她表姐的事，再来干你们的活，也耽误不了几天。对吧，大妈？我知道您是个好心人。”小毕对着正不知所措的大妈求情。
这招果然灵验，大妈听了小毕的话，马上慈眉善目起来，命令青年：
 “先放她走，人家表姐都出车祸了，当然要先回去救表姐。”
青年一松手，女孩便冲出门外，小毕拉着女孩，转身就跑。两个少男一个少女手牵着手，内心鼓胀着胜利大逃亡的爽快感觉，在田间的小路上飞奔着，宛若一幅青春飞扬的风景画。
 “我还以为你们俩把我丢下不管了呢！”女孩气喘吁吁地说。
 “怎么会呢？就算阿杰真那么没良心，我小毕也绝对不会！”
 “小毕，你这家伙，过河拆桥啊！”
 “嗨，阿杰。”女孩赶紧善解人意地把头转向阿杰，“我哪儿跑出个表姐了？你还真有一套啊！”
 “哪里，跟小毕英雄救美比起来，差远了！”
  ……
 
 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，不自觉得放慢了脚步，突然听到后面响起了摩托车喇叭“嘟嘟”的鸣叫声。
 “不好，那流氓追上来了！”女孩说。
 “快跑！”

  前面，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一路狂奔，后面，摩托车在坎坷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一路狂追，像是电影中的惊险追击场面。就在小毕拉着女孩踏上公路的那一刻，青年的摩托车也上了公路。他从车上跳下来，伸手要来抓女孩的手臂，阿杰从旁边横冲过来，挡在了前面，青年见状，一拳向阿杰的鼻子冲过来，只冲到一半，就被阿杰及时伸出的手掌拦截住了，青年感受到了这一掌的力度，气焰降了些，有些气急败坏地对他们吼道：
 “你们跑什么？你俩不干也就算了，这个小妹没说不干，让小妹跟我回去！”
 “不是跟你说了吗？小妹的表姐出车祸了！”阿杰也气呼呼地对他回吼。
 “你们那点骗人的把戏，以为我看不出来？”
 “谁骗你了？你才是骗子！把我们骗到这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！骗子！”
 “你……”
  两人还在僵持着，远处依稀传来一阵“呜呜”的声音，小毕夸张地大喊：
 “你看你看，是救护车来了！快去看看！”
  阿杰趁青年回头的一瞬间，从他身侧溜过，三个人向着车鸣声的方向跑去……
 
  当他们终于登上了一辆公共大巴的时候，青年骑着摩托车也赶上了大巴，他忽地刹车，一只脚踩在地面上，在车门徐徐关闭之即，他看见那个让他垂涎三尺的姑娘被小毕长长的手臂揽在怀里，而车内的阿杰也看见那青年半张的嘴一张一合的，喉结连续滑动了好几下，仿佛吞进一只苍蝇之后，又连咽了几下口水。
  大巴开动了，一场斗智斗勇的追逐游戏也划上句号。
 
  西昌的那家职业介绍所，阿杰再没有去过。通过这次惊险的被骗经历，他明白了，他的“成功”不在职业介绍所。可去哪里找他的“成功”呢？他不知道。总会找到的!说不定它就在前面某个拐弯的地方等着我呢！阿杰想。
  从西昌回来，再次走在小花山那环形的山路上，阿杰低声念起了汪国真的那首题为《热爱生命》的诗，他在念诗时，特意改动了两个句子，变成了阿杰版《热爱生命》——
 
  我不去想何时才能找到你，成功！（原诗为“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”）
  既然选择了远方
  便只顾风雨兼程

  我不去想何时才能赢得你，爱情！（原诗为“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”）
  既然钟情于玫瑰
 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

 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
 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
 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

 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
  只要热爱生命
  一切，都在意料之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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