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的世界真精彩，但是想要从大山里走出去，去体验外面精彩的世界，又是多么的困难！但是成杰做到了！

  几天后，阿杰再次到了西昌，在小姑父介绍的一家食品厂当学徒。学徒工资是每月150元，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本来就是忽略不计的，磨刀不负砍柴功，阿杰不是在工作，他是在沉淀着，在寻找着……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！

  几个月后，春节到了。李吉明从绵阳城回来了。

  李吉明就是那个曾经与少年一起天天在小花山下跑步的同学。如今，少年长成了帅小伙，李吉明也早已技校毕业，在绵阳城里的长虹电器厂做起了工人，成了半个城里人。 
 “科哥，去绵阳吧！绵阳城太好了！”
 “有多好？”阿杰问。
 “那儿发达啊！”李吉明带着几分炫的语气说，“哥们，发达，你知道吗？你知道绵阳城里有些路是什么铺的吗？大理石！闪着光的那种！走在路上能照出自己的脚！你知道那儿的房子有多高吗？好几十层，比咱们小花山还要高！科哥，你可真要去见识见识啊，那些高楼大厦的外墙都是玻璃做的，太阳照过去，金光闪闪的！我的妈呀！你知道绵阳的街道上有多干净吗？你要是穿着衣服，从街头滚到街尾，保证你衣服上该黑的地方还是黑的，该白的地方还是白的……”
 “哦，不愧是李白的故乡。”
 “李白的故乡？李白的年代太远古了，他老人家可没福气看到那儿的发达。我们西昌城跟绵阳比，可真是小巫见大巫。”
 “吉明，你出去这两年，口才可真大有长进啊？一个绵阳，就被你说得天花乱坠，哪天你要是去了深圳、北京、上海，该不会以为是进了天堂吧？绵阳再好，也不会比成都好多少吧？”
 “深圳也好，北京上海也罢，太远了，咱乡下人，摸都摸不着，先不去想了。至于成都，咱们四川的省会，那么大个城市，车水马龙的，没有一个熟人，再好也没咱歇脚的地方。科哥，去绵阳吧，绵阳有兄弟我在那儿，我代表绵阳欢迎你！”
 “哈哈，你这小子！有两下哈！”阿杰被逗笑了，开心地在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老朋友的胸口轻轻捶了两拳，然后亲热地搭着他的肩，“好！春节过后就去。去了可是要找你的啊！”
 “没问题。只要兄弟有口吃的，科哥你就饿不着。”
 “一言为定！”
 “一言为定！”
  李吉明握紧阿杰的手，用力地摇了几下，以表达自己的仗义。

  2001年2月16日，春节刚过，19岁的帅小伙阿杰，带着仅有的560元钱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，又一次出发了。

 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走出这大山了，但是这一次，与之前不一样。因为这一次，他下定决心：不干出点成绩来，决不回家！从西昌坐12个小时的火车，到了成都，又从成都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到了绵阳。一路上，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：走出去，更精彩！2001年2月16日，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！

  是怎样的转折点？转到什么方向？转成什么样？这在阿杰心中并不清晰。他这次是与李吉明谈好了帮他打理餐馆的。李吉明打工的地方是在绵阳的工业开发区，他说那里的工人每天晚上出去逛街都很嘴谗，开个餐馆肯定能赚钱。阿杰没有本钱，也不好再找父母亲人借钱，李吉明把打工的几千元积蓄都拿出来了，转了一个小饭店，他自己要上班，请阿杰来打理，给他干股，工资就不另算了。阿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他觉得自己的未来肯定不会终结在开个小餐馆这件事情上，但把这个作为人生转折的起点，还是很不错的。

  这个起点以一种充满希望的姿态迎接了他，却又很快以一副绝望无情的嘴脸，将他摔倒，摔在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地他乡。

  小饭馆开张不到一个月，就做不下去了。事先预想的和现实的情况相差太远了。先说生意方面吧，白天没几个客人，因为这是工业区，工人们都在厂里食堂吃饭，极少有人舍得花钱出来吃一顿。到了晚上，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出来逛逛，来到小饭店，也顶多花个几块钱买点小吃打发一下自己的谗嘴，再多一毛钱，都舍不得了。半个月下来，进账没进几个钱，工商税务却找上门来了，刚把工商税务的事情应付过去，白吃白喝的街头混混们也来闹事了……李吉明一看生意这么难做就慌了，打了几年工才攒了那么几千块钱啊，眼看就要糟蹋光了，他哪里舍得，赶紧张贴转让启示，把小店转了出去。

  阿杰当老板当了不到一个月，又成了无业游民。

  没有学历，没有背景，没有人际关系，没有工作经验，到外面去找工作，希望渺茫，还是看看能不能进长虹厂吧。李吉明带着阿杰去找到另外一个老乡，那个老乡又带他去找了长虹培训中心的一位老师。老师告诉他：要进长虹，至少要中专或高中学历，这是基本门槛，你没达到。现在只有两条路，第一，直接给1000块钱，包你进去。第二，参加家电维修培训班，学两个月，学费500块，学完也能分配进去。

  阿杰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，选择了第二条路。长虹家电维修培训班里有三十多个人，像他这样纯粹为了进厂而来培训的人几乎没有。漫长的70天后，阿杰毕业了。当他拿着培训班的结业证书去找厂里时，厂里的回复是：暂时不需要人！

  阿杰又去找那位老师，老师向他摊摊手说：“厂里不要人我也没办法，如果两个月前直接给一千块，你现在早就进厂了，两个月工资都拿到手了！”

  那几天，天空像是破了洞似的，雨下个不停。阿杰的心里也有了破洞，也在下着雨。他从大山里走出来，千里迢迢为寻找成功而来，但是，成功却离他越来越远，前途越来越渺茫。

  外面的雨，还在黑夜中淅淅沥沥地下着，阿杰觉得背脊阵阵发凉，他摸了摸垫在身下的硬纸壳，没有湿，他又摸了摸硬纸壳下面的地板，冰冷的。紧挨着地铺的钢架床上，老乡睡得正香，酣声起伏……已经很不错了，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中，有这么一间窄小宿舍，愿意接纳我这个一无所有，用硬纸壳垫着打地铺的人，总比去外面被风吹被雨打要好得多……他这样想着的时候，肚子里“咕噜咕噜”响了几下，仿佛有意见要发表。是啊，昨天的晚餐没有吃，当时他摸着口袋中那几张可怜巴巴的快被他摸熟了的零钱，在小面馆的门口来回走了三次，最后还是决定省下这顿饭。他暗暗告诉自己，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，每天只吃两餐……等以后成功了……成功？此时此刻，“成功”这两个字从心中跳出来，对阿杰来说，是一种莫大的讽刺，不能生存，哪有发展？连吃饭睡觉的问题都解决不了，还谈什么成功？

  好吧，成功啊，梦想啊，先把你们寄存起来吧，请你们暂且安安静静地等着我，别来吵我，让我先解决生存问题，我再来找你。
  ……

  第二天，阿杰丢下成功与梦想，去找“生存”了。

  家电维修培训班的一个同学，帮他介绍了一个可以满足吃饭问题的工作——街边小餐馆打杂工，月工资150元。胃里闹了一晚上革命的阿杰一听到餐馆二字，就仿佛看到可口的饭菜摆在了面前，于是，饥肠辘辘的肚子便立刻帮他作了决定，他跟那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，到了那家小餐馆。其实，也不是什么正宗的餐馆：一进门是一个破旧简陋的大厅，厅里摆了七八张麻将桌，是供人打牌的，后面是一间油烟污浊的小厨房。在前面打牌的客人到了吃饭时间便会点几个饭菜充饥。老板自己炒菜，阿杰包揽洗碗、拖地、洗菜、抹桌子、端菜送饭等所有杂事。餐馆地方不大，许多客人打牌都会打通宵，没有留给阿杰住的地方，所以，无论晚上工作到多晚，阿杰都要骑自行车走二十多分钟，回到老乡的宿舍去睡地铺，第二天早上，不管刮风下雨，都要骑自行车回到小餐馆。

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，每天肚子是吃饱了，一身骨头却累得散了架。年轻人嘛，身体上的苦受得住，精神上的苦却很难忍耐。老板脾气十分暴躁，动不动就骂人，声音粗暴，语言低俗，对耳朵是一种极大的刺激和污染。阿杰决定走。虽然温饱很重要，但人总不能为了几口吃的，丢了尊严，葬了前途。老板骂阿杰时，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笨的人，可阿杰提出要走时，他却怎么也不同意。阿杰去意已决，但半个月辛苦劳动下来，也有几十块工钱，如果能拿到，勉强可以让肚子平息二十来天不闹革命。阿杰每天跟老板磨嘴皮子，老板被他缠得没办法，来了个缓兵之计：干满一个月再说吧！阿杰从老板说这话时眼睛里射出的狡诈之光中看出来了，这个钱很难拿到！ 

  算了，再做半个月，恐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，白白浪费时间。一天夜里，下班之后，阿杰就没再回小餐馆了。他拿着那张家电维修培训班的结业证书，硬着头皮去到绵阳市人才市场。

  绵阳的人才市场真是热闹啊，比西昌的职业介绍中心大十倍都不止。早上八点，人才市场门口就已排起了一条长龙。阿杰排在“龙尾”，听前面两个人在说话，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：所有来找工作的人都要先花五块钱买一张卡。进去时，工作人员会像剪火车票一样，在卡上剪一个角，下次进去，再剪另一个角，用过两次之后，不管找没找到工作，这张卡都作废了。

  阿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元的钞票，捏在手中，手心里渐渐冒出汗来。排着的这条长龙正在“成长”，你看它的“头”徐徐地往门里伸去，“尾”却反而越来越长。阿杰好不容易随着“长龙的身体”进了大门，才发现里面早已沸腾了，一千多平米的人才交流大厅里黑压压挤满了人，一堆一堆的，如果从高处俯视下来，一定像一个硕大的撒了食物的蚂蚁养殖场。

  大厅是圆形的，一个紧挨一个的招聘台围成了一个个硕大的圆圈。由于每个招聘台的背景色都不一样，所以整体看起来像一个五彩的拼盘。阿杰围着“拼盘”转了一圈，发现大部分职位的学历要求那一栏都写着“大专以上”，即便是没有底薪的销售人员也要求“高中或中专以上学历”。而自己唯一的“学历”是那张家电维修结业证，此刻，它在正躲在黑黑的裤袋中，羞得不敢露面呢。

  总不能白白浪费5块钱吧？阿杰对自己说，他又在大厅里转起圈来，每到一个招聘台，他都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些招聘广告，期望那些信息中会有某种奇迹跳出来。  

  突然，右侧方“绵阳日报”几个字把他的视线粘住了，他走到那个招聘台，在一连串炫目得让他不敢直视的职位的下面，有三个字“发行员”，后面写的要求是：初中以上学历，能吃苦耐劳。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沙漠中寻到水源一样的，顿时一阵激动！诺大一个人才交易大厅，几十家用人单位，几百个职位，这是唯一一个让阿杰觉得“勉强够得着”的了，而且是招聘单位是报社！

  在“文学爱好者”阿杰的心目中，报社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！如今这么神圣的地方居然还在招聘员工，而且职位要求并没有想像中的高不可攀！

  阿杰从填应聘表的那一刻起，激动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，填完之后，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柜台后正坐着聊天的两个工作人员，其中那位女工作人员拿起阿杰的简历，看了一眼，又在阿杰脸上扫了好几下，问：“你19岁？”
 “是的，很快就满19了。”阿杰很诚恳地答。

  女人没说话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。男的开口了：“行，资料放这儿吧，填了电话了吧？一有消息，我们就会通知你。”
 “填了，是我朋友的电话，他会转给我的。谢谢您！”阿杰说。
 “行了，等通知吧。”女人有些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。
在阿杰转身向门口走去时，他听到那女人说：“呃，你说，这人像19岁吗？我看他30岁都不止了！”
 “农村出来的嘛，不会穿衣服，是显得老些。”男的说。
 “是啊，其实长得还蛮好的，可惜了。”女的说。

  阿杰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一个五味瓶，说不出什么滋味，他匆匆走下门口的台阶，太阳亮晃晃地射过来，照得他有点睁不开眼睛，仿佛突然暴露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一样，他觉得自己手脚都错位了，脚步也不知怎么迈了，就连两只手也像是多余的似的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 侧面的玻璃墙映出了一个衣着寒酸、头发凌乱、面容憔悴的男人身影，他连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，那是他自己。

  原来，相由心生，是这么回事啊？
  ……